五岳赋●泰山
乾元氏
沧沧东海，一沧无涯；青青齐鲁，一青未了[1]。泰山一何峻，云汉半在腰[2]；泰山一何伟，挥掌蔽晴昊[3]。亩孰料其延广，仞孰测其崇高。宿星辰于崖隒，吐风云于岩嶅[4]。使天运而永秩[5]，镇地势而不摇。斯俊伟以绝伦，谅形容之莫表。
尔其大势，高蹈磊落[6]。凌霄一柱，崪兀峻特[7]。纷纭交错，偃蹇岞崿[8]。断壁互峙，刀岩相啄。如巨灵与海若[9]，极其力而相夺。崖千重而刚棱，岭万态而婀娜。当峰回而路转，临绝壁于深壑。白云在下，赤霄可接。百川雷动，万壑风从。顶则突兀天外，足则亘纳地心[10]。擅寰区之伟观，眇宇内而独雄[11]。设位配天之大，建标日域之东[12]。体势极其深远，气象穷其广鸿。奄东方之全势，怀暾曙之烨烔[13]。荷天衢之方域，维地角之荒纮[14]。九州得以完厚，四方得以和同。洪武谓“坤载之首”，康熙称“泰山为龙”[15]。
峰则日观、月观、周观、秦观。日观观日如车，月观观月如船；周观观周洛阳，秦观观秦长安。蒙日神之昫伏，得月神之清盼；慕周公之仁德，见秦皇之威炎。神霄其上，尔必登仙羽化；蒿里其下，吾将临冥逝远。彼君子兮，方高搴而迈俗；有丈人者，若矗起而招[16]。
松则仰瞩高骧，不见柢根。盘牙错节，磅礴交荫，鲐背鹤发，俯首伛身。古鬣鬅鬙，鳞表深皴。光耀斑驳，侵霞起纹。旁却日月，上出华云[17]。秦封之松，尤为奇甚。大盖孤垂，清标独劲。自挺自若，无悲无欣。昂藏瘦骨，亘古不驯。人呼大夫，拒而不应，高风烈节，义不帝秦[18]。
尔乃，五洲觐见，四海来朝。人如匹练，万众争高。左右上下，鱼贯蚁绕。道不容足，肩不容交。缘梯逐磴，踵接难跷。叫呼盈谷，沸声如涛。日本人曰：爊忉捞酷！韩国人曰：阿依呜哟！[19]
临风远眺，游目睢盱。搜摄六幽，牢笼八区[21]。视九河其如线，觉七泽其如盂[22]。倚天柱而旷望，瞻斗南之云际[23]。近则蓬莱，远则昆仑，东则东海，西则西岐。吴越之间，衡庐之境，大漠之烟，秦晋之地。上近乎苍极，下近乎蒿里。方恂慄于天堂，又惊悸于地狱[24]。生何其短暂，死何其速去；吾何其渺小，徒平庸而无为。先君子之桐乡，先慈氏之宰木[25]。经纶之密，敢不居高思危？延仰之切，恒念妪煦难酬[26]。如是见之，愀然伤怀。眷言顾之，潸然盈眦[27]。
慕其胜者，欲一蹑而周览；毕其愿者，非人人所可然。必怀悃愊，祗谒名山[28]。斋食三日，饬仪敿褑[29]。诚惶诚恐，拱祝其巅。齐余心兮不外，高余冠兮甚俨[30]。明水湛兮清尊，嘉肴陈兮玉案[31]。霞彩流于空明，笙管鸣于云间[32]。祈景福之光降，现灵圉之法形[33]。青帝奕奕而辉映，仙侣款款而媚行[34]。圣果呈于柔枝，山榴、野棠、羊枣；琪花簇其云路，牡丹、芍药、蔓藤。两足跳兔，三色羵羊，异兽左右奔随；红娘、巧妇，黄鹂、白练，珍禽上下飞鸣。涤尘、飞鸾、护驾、天绅，八泉濆其神瀵；黄华、白云、迎阳、吕公，四洞奉其金精。万壑彩云，欲呈祥而空上；千岩秀色，思献瑞而升腾[35]。
尔乃，文人雅士，争趋仙踪。群贤毕至，引吭啸咏。命名山川，则掩口以对；纵情丘壑，则撰杖以从[36]。李、杜奉诗，二苏作诵。张衡思其《四愁》，曹植逢其《飞龙》。叹《望岳》者胡瓒宗，说《纪梦》者徐世隆。《登泰山》者杨继盛，《怀泰山》者李攀龙。陆机与李纮，朱熹与李镕，宋濂与乔宇，贾鲁与李嵩。刘禹锡及范致冲，卢照邻及杨维聪，梅圣瑜及元好问，谢灵运及徐文通。落墨绝大者王思任，琢句生姿者萧协中[37]。诗、表、祭、赞、颂、序、记、铭，繁文灿烂，卷帙鳞重。尔许，大悬、小悬之石，大龙、小龙之峪，古云、锁云之岩，南拱、北拱之台，王母、玉女之池，饮马、虬在之湾，圣仙、步天之桥，鹰愁、投书之涧，瞻瞰上下，睒睗左右，弥望之处，镌文镂字，摩崖勒石，碑碣栉比。信彪炳乎千秋，而大笔之在兹。吾欣其天地一同，人神互通，酹三觞玄酒，谨用以荐忠[38]。
神君悦怿，将赐大明[39]。向扶桑仅咫尺，东张望乎海中。黑云驱而上浮，黄云接而下涌。由黑而绀，由绀而棕[40]。金光灼烁，紫气上蒸。风色欲丽，经天渐红。有赤盘捧出，于是乎日升。散芒光而绝溟，方焜耀而扬晶。其望也，如烛；其照也，无私[41]。大哉日之为日也，令吾心何其光明。乃慕岳麓，笃生孔圣[42]。溯本追远，恤歌恂咏[43]。伤道之不行，续太暤之统[44]。发二仪之秘藏，开教化之德风。兴千秋之文教，悟群萌之了聪[45]。是前贤所以贤，而学山至于山[46]。是泰山虽峻极，得圣师益峥嵘。临风吊古，宁不凄惘！引颈终夕，含情难穷[47]。叹才乏而无羽[48]，空追慕而未从。欲长依于先圣，故踌躇而难去。
天作高山，唯泰宗焉；天物始终，唯泰孕焉[49]。钟焉聚焉，是曰泰山[50]。帝王之所升封，圣哲之所降临。庶民之所奔走，品汇之所滋蕃[51]。唯根深而宁极，得大象之泰然[52]。配高明而作则，司人命之长短[53]。与生民以寿域，肇生物之化权[54]。功化极其宏矣，胜概俱其备焉，登之所以小天下，封之所以合天元[55]。
反其源，必致敬乎天地；报其本，必致美乎神灵[56]。帝王昌历，衡仪德政[57]。立极治强，登封告成[58]。封禅及此成功，巡狩施畅春风[59]。自七十二君之先祖，而历代王朝之列宗[60]。或拜兹大庙，或登兹绝顶。报天除地，降禅登封[61]。《书》称其肆类，《礼》谓其升中。古今之盛典，皇王之所能。思照煦之义，穷造化之精[62]。告三时之不害，歌四海之升平。宣德达情，非好大而喜功；献爵沃酹，无侈言及侉形[63]。
帝发上京，辎辒行幸[64]。鸾铃如雷，骏马如风。高幡云接，长戟林行。势如炽焰，晟蔽曜灵[65]。从驾数百里，扬?上万旌[66]。匝山置帷幕，弥野结连营。诸番酋长，率属扈从[67]。穹庐毡帐，佖道填塍[68]。八宇为之震动，九逵因之风生[69]。大举百万之师，克期千里之行。奔抵于岱宗，祓斋于行宫，将款于泰一，凝神而肃静[70]。天坛三袭，陛阶九重[71]。列坐有次，咸秩众灵。丝竹鼓磬，铙钹镛钲，列排于垗墠；干戈厹殳，戭戟戣戵，周比于壝墱[72]。玉辇金毂，翠华黄屋，夹之于端路[73]；国家重器，王室瑰宝，旅之于中庭[74]。五色云起，天休沓来；万岁山呼，感天显圣。黎民所共赖，邦家之大庆。亿兆赞清世，环海颂圣明[75]。
注释：
[1]齐鲁：典出杜甫《望岳》诗：“岱宗夫如何，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，阴阳割昏晓。”
[2]云汉：银河。典出《诗·大雅·棫朴》：“倬彼云汉，为章于天。周王寿考，遐不作人？”。
[3]晴昊：犹晴空。
[4]隒yǎn:层叠的山崖。
[5]天运：天体运转。秩：常度。
[6]高蹈：崛起。
[7]崪zú兀：高峻貌。峻特：高超特出。
[8]偃蹇qiān：夭矫上伸。岞崿zuòè:山深险貌。
[9]巨灵：巨神。海若：海神。
[10]亘纳：贯穿进入。
[11]寰区：天下。眇miǎo：眯着眼看。
[12]配天：以德配天。日域：日出之处。
[13]暾tūn：初升的太阳。
[14]天衢：天空。地角：非常僻远的地方。纮hóng:维系。
[15]洪武：明太祖朱元璋御制《岱山高》文曰“坤之所载，世之首岱山也”。康熙：清圣祖玄烨御制《泰山龙脉论》曰“泰山为龙”。
[16]峰：泰顶有日观、月观、周观、秦观诸峰。昫伏：抚育、照顾。清盼：尊称别人的顾盼。周公：姬旦，摄政于周成王，以礼治国。神霄：位于泰顶的山峰。蒿里：山名，位于泰南，俗传为地狱。君子、丈人：峰名，位于泰顶。高搴qiān：高高拔起。迈俗：超出（大众）俗人。予：我。
[17]高骧：向上高举。柢dǐ：树根。鲐tái背：谓老人背生斑如鲐鱼背。伛yǔ身：曲背。鬣liè：刚毛。鬅péng鬙sēng：毛发乱。
[18]秦封：秦松，在泰山黄岘岭。秦始皇避雨于松下，遂封五大夫。五大夫为秦官第九爵。清标：清高脱俗的风度。昂藏：高峻挺拔，仪表雄伟。
[19]踵zhǒng接：后面的人和前面的人足迹相连。日语、韩语：惊呼声。
[20]绿沈：浓绿色。齴yǎn:露齿貌。亚yà：低垂貌。罡风：高空的风。红门：在泰顶岳阳。
[21]六幽：天地四方幽远之处。牢笼：包罗。八区：八方的区域。
[22]九河：古时黄河流经华北平原中部后分为九条河。七泽：古时有七个大湖泽。
[23]天柱：峰名，在泰顶。斗南：北斗星之南。
[24]恂xún慄：畏惧貌。惊悸：因惊怕而心跳。
[25]先君子：称自己去世的父亲。桐乡：埋葬的地方。先慈氏：称自己去世的母亲。宰木：坟墓上的树木。
[26]经纶：处理国家大事。典出《中庸》：“唯天下至诚，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，立天下之大本，知天地之化育，夫焉有所倚！”延仰：思念景仰心切。延仰：思念景仰心切。妪yǔ煦：爱抚养育。
[27]愀qiǎo：忧戚变色貌。
[28]悃kǔn愊bì：至诚之心。祗zhī：恭敬。[29]敿jiǎo：系结。禐yuàn：佩戴。
[30]齐：整齐。俨yǎn：恭敬庄重。
[31]明水：古代祭祀用的净水。
[32]空明：天空。
[33]景福：大福。灵圉yǔ：神仙的统称。法形：法像。
[34]青帝：古代神话中五天帝之一的东方之神。仙侣：神仙的伴侣。比喻理想的高尚伴侣。媚行：慢步行走。
[35]《岱史·物产志》记载，泰山有：山榴、野棠、羊枣等果数十种，牡丹、芍药、蔓藤等花百余种，红娘、巧妇、黄鹂、白练等鸟数十种。还有兽十几种，其中有两足跳兔、三色羵羊的怪兽。《岱史·山水表》记载，泰山有：涤尘、飞鸾、护驾、天绅等泉十眼，白云、黄华、迎阳、吕公等洞十四处。濆pēn：泉水从地下直涌而出。瀵fèn：由地喷出的泉。金精：仙药。
[36]掩口：捂口，恐气触人。典出《礼记·曲礼上》：“负剑辟咡诏之，则掩口而对”。撰：拿。撰杖，典出《礼记·曲礼上》：“君子欠伸，撰杖履。”
[37]李、杜：李白、杜甫。二苏：苏轼、苏辙。其以下皆历代咏泰山的文人和作品。其中，王思任，明末礼部尚书，所著《登泰山记》曰“吾当盘礴仰空，以天为纸，濡墨北海，书一大字，投笔可矣”；箫协中，明朝，遍吟泰山，颇多佳句。繁文等：不同形式的文学作品，种类繁多，富有文采。
[38]《岱史·山水表》记载，泰山有：大悬、小悬等石十七处，大龙，小龙等峪十三处，南拱、北拱等台七处，玉女、王母等池四处，鹰愁、投书等涧六处，圣仙、步天等桥九处，饮马、虬在等湾七处。睒shǎn睗shì:疾视。玄酒：古代祭祀用水当酒，称玄酒。典出《礼记·礼运》：“故玄酒在室，醴醆在户，粢醍在堂，澄酒在下。”“作其祝号，玄酒以祭”。
[39]怿yì：喜悦。大明：太阳。
[40]向：接近。绀gàn：深青带红色。
[41]风色：风光。芒光：带芒刺状的光。绝：穿过。焜耀：光明照耀。晶：明朗明净。烛：火把。
[42]笃生：得天厚佑而出生。典出《诗·大雅·大明》：“长子维行，笃生武王”。
[43]溯本：逆寻实物的根源。追远：祭祀先人，表示追念。亦指追念前贤。典出：《论语·学而》：“慎终追远”。班昭《东征赋》：“入匡郭而追远兮，念夫子之厄勤。”歌：孔子作《丘陵之歌》：“登彼丘陵，峛lǐ崺yǐ其阪。仁道在迩，求之若远。遂迷不复，自婴屯蹇。喟然回顾，题彼泰山。郁确其高，梁甫回连。枳棘充路，陟之无缘。将伐无柯，患滋蔓延。唯以永叹，涕陨潺湲”。
[44]伤道：典出陶山《岱览》：“昔者，孔子作《丘陵之歌》曰‘……’，盖伤道之不行也”。《中庸》：子曰：“道之不行也，我知之矣。”“道其不行矣夫！”太暤：一说是伏羲氏。统：一脉相承的系统。
[45]二仪：指天地。德风：儒家以为如能用道德教化人民，人民就会像受风的草一样顺从，因称这种作用为“德风”。群萌：众民。了聪：全然朗悟。
[46]学山：典出吴锡麒《岱览序》：“然后归依丙舍，重袁泷冈，学山而至于山，幸勿视仆辈为丘垤也。”
[47]凄惘wáng：感伤怅惘，若有所失。夕：夜。
[48]羽：翅膀。追慕：爱慕前人。
[49]作：造就。典出《诗·周颂·天作》：“天作高山，大王荒之。”天物：泛指自然界各物。
[50]钟：汇聚。
[51]庶民：民众。品汇：品类，物品类聚。
[52]宁：安定。大象：指极大的形象，典出《老子》：“大方无偶，大器晚成，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。”
[53]高明：地位尊贵。典出《书·洪苑》：“无虐茕独畏高明。”《中庸》：“高明所以覆物也。”“天地之道，博也，厚也，高也，明也，悠也，久也。”则：法度。
[54]寿域：指人人得尽天年的安乐世界。化权：变化孳生的权力。
[55]小天下：典出《孟子·尽心上》：“孟子曰：‘孔子登东山而小鲁，登泰山而小天下，故观于海者难为水，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。’”合天元：本来出于必然。
[56]“反其源……报其本……”句：典出唐·张说《封祀坛颂》：“反其源，致敬乎天地；报其本，致美乎鬼神。则封禅者，帝王受命、告成功之为也。”乎：于。
[57]昌历：昌盛的年代。衡仪：一定的仪式。
[58]告成：王业完成。典出《诗·大雅·江汉》：“经营四方，告成于王。”。
[59]封禅：帝王登泰山筑坛祭天曰“封”，在山南梁甫山辟基祭地曰“禅”。巡狩：古时皇帝五年一巡，视察诸侯所守的地方。春风：帝王恩惠。典出曹植《上责躬诗表》：“施畅春风，泽如时雨”。
[60]七十二君：指无怀氏、伏羲氏至周成王期间诸君。
[61]大庙：泰岳庙。除：拜官授爵。
[62]义：利人。造化：创造化育。典出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：“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？”。
[63]三时：春、夏、秋三个农忙时节，典出《左传·桓公六年》。侈chǐ言：浮夸不实的言论。侉kuā形：夸张地表现。
[64]辎：古代有帷幕的大车。輼wēn：古代的卧车。行幸：皇帝出行，典出《汉书·武帝纪》：元鼎“四年冬十月，行幸雍”。
[65]曜灵：太阳。[66]?yǎn：旗飞扬貌。
[67]诸番：旧时外族的通称。扈从zòng：随从护驾。
[68]佖bì：铺满。塍chéng：田间界路。
[69]八宇：八方区域。九逵：四通八达的大路。
[70]泰一：天神。祓斋：沐浴斋戒。典出《史记·周本纪》：“武王病，天下未集，群公惧，穆卜，周公乃祓斋，自为质，欲代武王，武王有瘳”。行宫：帝王出行居住的宫室。
[71]袭：重叠。九：泛指多数。
[72]垗zhào:祭坛四界内的区域。墠shàn：供祭祀用的经清除的整洁地面。壝wěi：周围有矮墙的坛。墱dèng：石级。
[73]玉辇金轂：对帝王乘坐的美称。翠华：皇帝依仗中一种用翠鸟羽毛做饰的旗。黄屋：古代帝王所乘坐的车上以黄缯为车里的车盖，指帝王的车。
[74]重器：国家的宝器。旅：陈列。
[75]天休：上天降予的喜庆。沓：重复。邦家：国家。亿兆：广大民众。环海：普天下
（作者乾元氏近照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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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：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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